绛秋

不学无术的懒癌挖土少女

且放愁思忆往昔

 

        “爷爷,您跟我说说咱们家的事吧。最近我们在做一个口述家史的整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这是一个深秋,我的孙女突然问我这个问题,我起先有些愣,家史。我们家,有什么呢?我一辈子,遵照父亲的意愿,做学问,或者说,一直试图去做学问。可是时代啊,让我们这些知识分子,很难生存。夹缝中也算是活下来了,却实在不敢说自己在学术上有什么建树。

        我也是学历史,做历史的。可实在惭愧,一生无建树,虽说在这个时代下,能勇敢忠于自己本心的学者,敢于冲破桎梏的学者少之又少。但是却也不能怪罪这个时代,终究自己是失了实话实说的勇气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爷爷这些事,没什么好讲的。我快八十岁了,做过报纸的编辑,去西北放过牛,养过羊,机缘巧合,得以回京,继续念书,留在大学教书。草草过完了这一辈子。始终也是活在命运的操控之下。”我喝了一口水,孙女开着录音笔,拿着本子,认真地写写记记。

        我长舒一口气,“我给你讲讲我的小时候,给你讲讲我的父亲,不。是我的父亲们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父亲们?爷爷,这个您好像没说过?”孙女有些疑惑,但是越发好奇。

        她开了录音笔,于是,我合上眼睛,娓娓道来。

        其实我本不姓明,我原名是郑启南,1936年,出生在昆山,随父母来到了上海。我的生父生母都是小生意人,在上海开了个小饭店。1942年,我的妹妹出生,虽然当时上海已经沦陷,但是父母亲本本分分,日子也算是过得去。可是1944年,我八岁那年,父母好像是得罪了几个日本军人,遭到了祸端。父母不幸去世。我抱着才两岁的妹妹,流落街头。

        当时妹妹因为受惊过度,又太小,一直发烧。我当时已经懂事,抱着妹妹挨家挨户去讨药,我没能敲开任何一家大户人家的院门,但是在明公馆门口,遇到了外出的父亲和二叔。不,当时,他们还只是陌生人。

        年纪较轻的男人,是日后我的二叔。他看见我抱着我妹妹,有些惊诧,我以为他们又要赶我们出门,瞪着眼睛,有些迷茫,也有些绝望。我还记得那时候我说的第一句话是“先生,我的妹妹病的很重,请您救救她,我没有钱,但是愿意为您家做工。”他转头去看那个年长的男人,然后那个男人点了点头,他就叫人把我们带进屋里,找了大夫。

        可惜,我的妹妹,因为高烧,昏迷之后,就再也没能醒过来。我记得,那个晚上,我抱着我妹妹,没有哭,但是眼睛无力空洞的睁着。不吃不喝不说话。

        年长的男人,问我家里还有谁,我和他说,我的父母刚刚去世,妹妹也病死了。我没有亲人了,可能,过几天也不会在了。他问了我叫什么,我如实回答。又问我有没有念过书,我说念过两年。然后他问我,愿不愿意,在他们家住下,跟他的姓,做他的孩子。我茫然地点点头,一是觉得这个归宿实在比流落街头或者卖到别人家做工强,二是觉得,他还有那个年轻男人身上,有种莫名的温暖。

        他为我取名叫明璋,他说下一辈的名字是斜玉旁的。还找来他的堂兄,来做这个收养的见证。他堂兄笑着说,咱们明家,还真是爱捡孩子。说罢,他们三个大笑。我当时不懂,后来才知道,我的父亲,二叔,还有那个活泼好玩,却只见过几面的小叔。虽然是三兄弟,但是根本没有血缘关系,二叔和小叔,是父亲和已经过世的姑母收养的孩子,和我一样。我便也没那么拘谨疏离。

        父亲当时在汪伪政府工作,这也是他之后最难说清楚的一段经历。他教我四书五经,让我读书,读开蒙的书籍。教我英文和法文。遗憾的是,我这一辈子,没能去欧洲念过一天书。二叔时常教我美术和音乐。父亲和二叔都没有结婚,在对我的教育上,父亲是严厉的,二叔是假装严厉的。

        记忆里,父亲在和人谈工作的时候,二叔总是恭敬地垂手而立,也从来只叫父亲为先生。父亲说二叔身手极好,我却没见过二叔动手。印象里,他对外人,总是那么不疾不徐,恰到好处。但是在家,父亲也总是让着二叔。二叔是有些小脾气的,比如说,倘若父亲对他的话评头论足,二叔就故作生气的说:“那好,你把我画的画从你卧室丢出来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我渐渐长大,父亲对我要求甚是严格,他挂在嘴边上的总是那句:“你二叔当年如何如何。”二叔每每听到这句话,就摸摸我的头,说:“别听他的,大哥总是拿我开涮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抗战胜利后,父亲和二叔到北平工作,购置了一所宅子。可是解放后,五十年代末,就被查抄了。到北平后,二叔和父亲都潜心学术,不问政治。但是57年反右时,就不太好了。当时我已经在北大读历史系了,回家甚少。可是父亲和二叔,都被裁撤,然后家就被抄了。父亲和二叔被特别监视。他们二人终身未娶,又更恶毒的人,直接拿他们的关系开刀。

        六十年代中期,我被遣到甘肃,对家里的事就不甚了解了。我和父亲还有二叔有一些书信往来。

        1967年,二叔在一次批斗会上,站出来为父亲说话,被批的很惨,回到家中,愤懑不堪,心脏病发作了。却被扣上畏罪自戕的罪名。父亲元气大伤,悲痛欲绝。连夜狂草《祭十二郎文》,终于也一病不起。

        五年后,缠绵病榻的父亲也溘然长逝。未能等到恢复名誉的那一天。

        我回京后,将父亲和二叔葬在一处。看着父亲年轻时和二叔在巴黎的照片,这样意气风发的两个年轻人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爷爷,那太爷爷,他们是做什么的?他们兄弟姐妹四个人最后都?”孙女欲言又止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的父亲,明楼,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,他是30年代,上海最年轻的经济学家,还是优秀的谍报人员。精通多门外语,身手也极佳。他们兄弟姐妹四个人,都是英雄!我很庆幸,被父亲和二叔收养,我很庆幸,能有姓明的资格。但是我没能同他们一样,我愧对父亲和二叔!”

        说道激动时,我声音微微地颤抖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爷爷,别激动,那太爷爷他们为什么一辈子独身啊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太爷爷,不需要婚姻这种传统的家庭形式,他是孤独的,又在精神上有最好的伴侣,他们相伴一生,情谊,胜过婚姻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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